Sunday, June 30, 2013

問與答



星期日生活問﹕

1。七一今年第十年,十年來,關於七一,你最鮮活的記憶是什麼?
2。如果你有六秒與梁振英面對面的時間,你會做什麼?


阿果答:

1。汗水。我和許多港人一樣,每逢夏天,最愛穿羽絨開冷氣,最怕流汗。唯一例外在七一,我們離開商場,穿上黑衣,集體滴過許多許多的汗。遊完行,步入地鐵車廂,起程回家,總覺得同路人的汗味,非常臭,但十分香(港)。

2。我肯定,就算出動防暴隊和催淚彈,此人仍會擠出一貫的(假)笑臉回應。所以,我寧願帶一面大鏡子,放在他面前——讓他看看眼前這張假面,是如何教百姓切齒,令港人心寒。對戲子來說,要面對醜陋的真我,比一切都更可怕。


七一,請出來。



刊於2013-06-30明報星期日生活.封面

別讓家駒成為流星




二十年前的今日,黃家駒在日本因意外離世,香港流行文化中一顆閃爍流星,就此隕落異鄉。

我熱愛觀星(不論明∕暗、巨∕奀),沉迷流行(如《求愛大作戰》),寫字的時候最愛用「淚流滿面」。然而,對於以上這番話,我其實沒太大感覺,原因很簡單:Beyond 在堅道明愛中心作首次正式演出那年,我負三歲;家駒在日本墮下那年,我五歲。對我和同代人而言,家駒沒錯是香江最璀璨的流星,但我們也只見過流星的尾巴。


不過許多同代人依舊為那虛晃的尾巴激動。個多月前,黃家強現身五月天紅館演唱會,與全場觀眾合唱「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」,我看見身旁那比我年紀更輕的少女,低頭拭淚;這幾星期,大眾媒體蜂擁紀念( 有兩本雜誌甚至撞標題),找來各路人馬,淺談家駒影響,細說昔日瑣事,重現巨星光芒,我的朋友興奮,高呼「要儲!」;網上文章如潮湧至,只要提及家駒(的金句),又或採用「如果家駒還在,他肯定會……」的句式,網民定必反應熱烈,讚好如潮。家駒離開廿年後的這年頭,只能抓住流星尾巴的我們激動依然,然而那份情感投射的對象,卻開始模糊——我們聽《海闊天空》會落淚,但究竟所謂Beyond 的精神是什麼?我們將家駒視為聖人,但他除了說過「香港沒有樂壇」,還講過什麼?家駒是巨星,但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樣的人?新一代愛親暱地喊「家駒」,但其實跟他總有着因時代差異而產生的距離。

這些年來,香港流行文化品流複雜,它做過許多許多的壞事(如《求愛》),荼毒過許多無知少年(如我),然而同一時間,因為意外,因為即興,它也幹過不少好事(如Beyond、RubberBand)。最壞的時候,它令人尷尬,教人作嘔,但仍能貼近民情,發出平民聲音;最好的時候,它超越時代,戰勝工業,追逐藝術。作為港人,我們要知道它怎樣壞,之後大肆鞭撻,廣泛流傳,揪出幕後黑手;也要明確了解它怎樣好,盤點意義、抓住要點、放聲傳揚、努力承傳。毫無疑問,家駒的沙聲和Beyond 的音樂,肯定是香港流行文化做過的好事之一。但對於八九十後而言,他們的好,有待我們自己動手找,親自摸,方可理解。

於是這幾星期,我收起望遠鏡,走入圖書館,翻揭陳年相冊,重溫往昔光影。聽過阿Paul、家強、世榮、Leslie Chan、劉志遠、劉卓輝等人的回顧,翻看過一連串當年的演唱會及訪談片段,我終於發現黃家駒除了是會唱歌會說話又同時位處神枱的一顆流星,更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真人。透過文本,我摸到他的身體,至少有以下三個部分:

一、靚聲。這些年來,許多人批評說,家駒不懂氣聚丹田,唱歌發聲全賴聲帶。他的聲音,其實唔靚。不過世榮說,家駒聲帶、唱腔其實天生獨一無二,更重要的是,他早知自己這樣發聲,是用錯方法,於是在《畀面派對》後,已經刻意改變唱腔,試用真聲。家駒執著自己的聲線,更緊張自己的創作。劉志遠憶述,家駒創作《Myth》一曲時, 忽發奇想將空弦加上去,令感覺更對味。家駒是流星,更是個着緊聲音的音樂人。靚聲背後,是一般流行文化產品少見的技和藝。


「玩rock 都要食飯」

二、硬頸。因為流行文化工業,家駒成為家傳戶曉的巨星,然而對於自己身處的這座體制,他其實相當不屑。因此他會罵無綫「賑災當作節目,點解叫座叫好」,也曾經為過分商業的《真的愛你》而苦惱一整星期。他痛恨制度,抗拒商業,但同時明瞭自己的位置( 「我只是個玩音樂的」),知道要站上更廣闊的舞台,令更多人接收自己意欲傳達的信息,有時需要妥協( 「為了宣傳, 我們會去勉強自己」)。家駒不是聖人,他只是比藝人硬頸一點,在作出連串妥協的同時,也一直努力不懈地將自己所信奉的,無論是最初的市井憤怒,還是後來的普世關懷,透過音樂,穿越媒介,大聲宣講。「我玩rock都要食飯,我又唔係苦行僧」,他是流行文化標誌,但掙扎、對抗與妥協,在當中從不缺少。

三、熱心。家駒接受訪問時提過,每逢聽見新聞報道什麼國際政治、天災人禍,他總會不自覺地把耳朵湊近,期望獲悉更多。對於外邊的世界,他熱心。因為緊張世界,擁抱平民,他謝絕畀面派對,寧願遠赴非洲,宣講黑色肌膚的意義;走入馬場,將民主歌聲獻予中華。我們愛哼《海闊天空》、《光輝歲月》的同時,更要時刻提醒自己,動人的歌詞與旋律背後,原是一顆赤裸裸的熱心。

好的流行文化,除了需要親手觸摸,用心了解,更有賴有心人士落力保存,細心整理。這些年來的六月,許多在媒體任職的有心人,都竭力肩負這項流行文化保育工作,將家駒精神、光輝歲月,承傳下去。然而,媒體帶頭的文化保育,通常有兩大弊端。首先,媒體愛講故事,但因為市場考慮,它更鍾情講易明動聽、引人入勝的故事。於是家駒的「香港沒有樂壇」論被不斷覆述,於是Beyond 跟無綫的恩怨反複流傳。媒體保育的流行文化,通常都只剩下一個簡單、統一、斑駁的故事版本,其餘枝節,時常不知所終。第二,在觸摸流星的過程中,我要猛揭不同雜誌的專題報道,看完不同電子傳媒的紀念特輯,翻箱倒篋,方能勾勒輪廓。因為版權問題,各大媒體一直分頭行事。各自的紀錄,殘缺凌亂;完整的形象,一直未見。

要各大媒體分工合作,終究困難,那麼黃家駒的沙聲、劉家良的拳腳、陳百強的情歌,我們還可如何保育?最正路的方法,自然是政府率先行頭,協調傳媒,鼓動百姓,將流行文化的星光、故事,加以保存、整理、再現。然而,《文化視野》雜誌最近又指出,西九的M+博物館小組將「流行文化」從原先建議的四大範疇(視覺藝術、設計、活動影像)中剔除,並由「建築」取而代之。靠官方有系統地保育流行,留住星光,依然遙遙無期。


不再猶豫 活出家駒精神

唯有袖手旁觀?最近跟幾個中四學生提起Beyond,換來的反應是「……」、「係咪好老?」、「我阿爸有聽」、「無興趣了解」。我滴汗之餘,更加深信假如曾經目擊流星、抓過尾巴的我們再不努力講枝節,談精神,黃家駒和其他香港流行文化中的意外星光,將在不久的將來逐點逐滴,逝去無聲。

要令家駒由流星還原真人,令Beyond 由標誌還原成為樂隊,還靠你我交織千個心,不再猶豫,瞓身觸摸,大聲宣講,同時活出家駒精神,抵抗體制,兼愛世界,繼續抗戰二十年。


刊於2013-06-30明報星期日生活.果欄

Monday, June 24, 2013

致RubberBand:在高牆與巨蛋之間



6號、偉、正、泥鯭:


發生如此大事,希望你們心情還好。

那夜,瞥見你們的身影在「香港巨蛋音樂節」海報出現,我下巴着地,內心絞痛。及後整天,網上亂箭齊飛,罵聲滔天,我跟許多支持你們的人一樣,心情浮躁,坐立難安,食慾不振。這種感覺,應該叫「肉緊」。

肉緊,只因我們喜愛RubberBand。半年前,你們首次在紅館開騷,我在場。開場之前,同行友人嘀咕:「我啲同事而家喺機場,睇BIGBANG。我唔敢提自己喺紅館,睇RubberBand……」的確,你們踏上紅館台板的年頭,韓流大行其道,反之香港文化,光環褪色,裹足不前,許多人不屑一顧。然而散場時候,我發現友人微笑點頭,也聽見身後年輕觀眾激動地說:「好感動!」作為新一代流行標誌,你們能夠打動人心,全因「肉緊」。


為香港肉緊


我讀過雜誌,知道你們的成長背景,跟萬千「香港仔」同出一轍:泥鯭與阿偉在屋邨長大,試過被(自稱)黑社會的人欺凌; 6號八歲由澳門移居深水埗,與南亞社群和草根百姓一同成長……出道之後,你們記掛屋邨,心繫舊區,於是少唱國語,堅持為這城的快樂與哀怨發聲高歌,只因你們跟廣大「香港仔」一樣,為香港肉緊。

香港流行文化,之所以曾經風靡一時,全因它立足平民,跟街坊一同抱怨加價熱潮、賣身契約,訴說莫大毛、六嬸和三太公的日常瑣事。你們的音樂,同樣與百姓同呼同吸——豬肉檔、板間房、影視店、鐳射舖在歌詞出現;非洲移民、夜歸族、接線生的故事被仔細勾勒,大肆宣講……你們愛講小故事,肉緊平民心跳。

「在高牆與雞蛋之間,我永遠站在蛋的一方。」村上春樹這句名言,近年時常被媒體引用。我眼中的RubberBand,跟村上一樣,為雞蛋肉緊。你們會慨嘆「這小店快要撐不了」,會控訴「八百個超市吞噬着城市」,會堅持「夏季那夜燭光照樣」……一字一句,都在守護弱小,抵抗高牆。「政治從來都在身邊」,你們或許討厭這潭濁水,但我肯定,你們更加討厭的,是那道貌岸然的體制。反對建制的取態,除見於歌詞,還在你們的日常生活體現——阿偉會在facebook高呼「特首下台吧」;泥鯭每星期為潮流雜誌畫下,一幅又一幅諷刺時弊的漫畫;6號在添馬公園竭力呼籲群眾睜開眼,反國教。一舉一動,呼應歌詞,知行合一。在高牆與雞蛋之間,你們一直站在蛋的一邊。這一點毋庸置疑。


為公義上街的蛋

我記得,你們在紅館舞台說過,RubberBand最希望做的,是為港人帶來快樂。身為雞蛋,港人這幾年心情確實不快。因為不快,因為怨懟,好些人嘗試睜開雙眼,從沉睡中蘇醒,既有了身為雞蛋的自覺,也發現眼前那幅堅硬冰冷、無法踰越的高牆。高牆背後,有致力摧毁法治、勒緊自由、踐踏公義的高官,又有夷平豬籠墟,趕絕鐳射舖的地產霸權,表面相助,暗裏勾結。這些年來,高牆步步相逼,空間日漸萎縮。要爭取改變,我們唯有走上街頭,將脆弱不堪的身軀集結一起,如水流動,期望抵抗體制,衝擊高牆。

高牆的反擊,就是製造「巨蛋」。別誤會,這個聲稱與政府無關,卻竟可找來八大地產商聯手贊助興建的「巨蛋」,絕非實體,它只是一個幌子、一抹虛影,為的是營造虛假民意,轉移視線,打散蛋群——當這邊廂的雞蛋聚集維園,抵着陽光,爭取改變,那邊廂「巨蛋」矗立,又引來雞蛋圍觀,一同冒汗,欣賞演出。事後高牆便可下定論:其實走在軒尼詩道的蛋,不過是這城裏的少數!你看,海的另一邊更有蛋在狂歡!結果,為公義上街的蛋,被困在高牆與巨蛋中間,進退維園,左右為難。

當然,左右為難的,還有你們。海報面世以後,許多樂迷期望你們帶頭辭演,為蛋出一口氣。有人甚至聲言發起捐款,籌集違約款項。結果周五晚上,你們在facebook公開向支持者道歉,卻揚言「哪裏有舞台,哪裏都可以發聲」,堅持繼續參演,誓要在高牆上表達對「公義、公平和自由的訴求」。辭演,定能換來掌聲;留下,更有可能被繼續謾罵。於是消息公布後,有反對者說,RubberBand沒勇氣辭演,是「食兩家茶禮」,唯利是圖。這說法,我討厭——與其賭氣辭演,走入人群接受歡呼,倒不如勇敢留下,深入敵陣迎接噓聲,令更多人有機會覺醒。


把應該唱的唱出來

去年你們的紅館演出,全場氣氛最熱烈的一瞬,莫過於萬人合唱《睜開眼》。與同路人一同疾呼「在這刻睜開眼」,無疑教人激動,然而我更想說的是,在城市角落,在你我身邊,有更多的人仍然選擇沉睡,又或裝睡。你們「出事」後那早上,維穩騷的一萬八千張門票在三小時內售罊,網上炒風熾熱,特價九十九元的門票被抬高至數百元一張。為這場騷四出奔波,吶喊呼叫的一萬八千人,其實跟維園內的,一樣是雞蛋,只是他們不自知,又或不願知。在高牆進逼的年頭,依然有許多人覺得社會並無不妥,又或自己也改變不了什麼。他們認為,與其流汗白幹,不如蒙住兩眼,沉醉聲色,及時行樂。你知道的,令睡醒的人沮喪絕望的,從來都不是那看似牢固難倒的高牆,而是那明明受害卻不願睜開雙眼的雞蛋。

你們曉得村上春樹是在什麼場合講「牆與蛋」這個比喻嗎?二○○九年,他獲得「耶路撒冷文學獎」,而以色列正猛烈轟炸加沙。當年日本輿論極力勸阻他不要前去領獎,有人甚至警告,如果他出席,就會抵制他的書。此情此景,你們感覺熟悉吧?結果,村上堅持出席,並發表了家傳戶曉的〈牆與蛋〉,狠狠地摑了以國元首一把掌。至於那篇演辭,亦成為各地雞蛋與高牆對抗的推動力。我明白,村上的例子可能絕無僅有。你們站上「維穩巨星騷」舞台,可能會被人警告恫嚇,等看韓星的觀眾也可能對你們的熱心視若無睹。但那又如何?在這個陰霾籠罩的年代,又有誰保證高牆一定會傾倒,雞蛋一定會勝利?從來不。我們站出來,由維園走到中環,從來不因為這行動會換來實質的什麼;我們年復年,偏執走下去的源動力,從來都只是自己的良心,和信念。

「在大是大非的世代,有時我們需要的,應該就是一股勇氣,把應該唱的唱出來。」6號上月寫給家駒的公開信中,有這麼的一番話。七月一日,就請遵守諾言,用你們的結他和嘴巴,站在那曾經(在《天與地》)教人感動流涕的啟德平台,以言語為矛,用歌聲作箭,迎抗高牆,叫萬八隻裝睡的雞蛋蘇醒。我不懂得你們會遇上什麼險阻,只知道在你們背後,有萬千雙眼睛的支持。

這邊高牆,那邊巨蛋,我們這群雞蛋夾在中間,已無餘地再退一步。


It's all right. We're together.
從來不會丟低一個。

——RubberBand《夥伙》



阿果



刊於2013-06-23明報星期日生活封面

Monday, June 17, 2013

最壞的時候

So that's it.

向來走路了得,平衡不錯,甚少跌倒。這一次,卻一跌再跌,一痛再痛。無話可說,也無可推諉。

需要一些時間,放空心情,等候機會,重新上路。思緒紊亂,不欲多言,就此停筆。

誰愛真人騷?



電視台的「求愛真人騷」載譽(?)歸來,我的心情七上八落。七上,因為我向來喜歡真人騷——

(一)它強調真人,撕開假面。一張張平凡臉孔(如盛女Florence)在熒幕上現身,講想法,給反應,感覺親切。一場好的真人騷,沒有假大空的劇本,也沒動輒尖叫的藝人,但有平民腦袋、口沫和心跳。

(二)它有懸念。許多外國真人騷最擅長製造懸念,躲在鏡頭後的觀眾順思路,一同推測事情發展——你以為好人一定有好報?各種真人騷遊戲告訴我們,這永遠不是事實。好的真人騷將社會的對立面拆,為黑白之間塗上灰色地帶,觀眾握拳摩掌,屏息以待。

(三)它是性別、階級、種族等不同層面的權力鬥獸場,將本來心照不宣的既有意識放上面,大加挑撥。歌星一定是俊男美女?真人騷卻將身形不算小巧的鄧小巧帶上舞台,甚至令Susan Boyle一夜成名。好的真人騷,挑戰權威,捨棄定型,實踐社會學學生的人生志願。

不過作為資深電視迷,我心情也有八落。這電視節目新品種,從來不是溫馴動物﹕近廿年興起的它,不論誕生、成長、竄紅,從來都背靠市場,仗賴全球;它的製作絕非意外,更從不妄想要建設美麗新世界。媒體操作的真人騷(尤其是香港的),外表吸引,但許多時候其實是洪水猛獸、妖魔鬼怪,得小心提防——


製造明確的二元對立

真人騷標榜「真人」,但這些「真人」經過鏡頭過濾、剪接處理之後,經常以假面示人。《求愛大作戰》的「盛男」,性格、出身,各有不同,如一齣docu-soap的八大主角;真人騷意圖製造懸念,於是搞淘汰、玩偷拍,出試探,但最後一切通常回歸基本,大團圓結局,好(男)人未必有好報,但歹角會否贏得比賽?同樣不。真人騷建構的「真實」,黑白分明,男左女右,少有真正越界;真人騷挑撥意識,擅長碰撞,然而在表面接受不同價值的同時,我們又發現製作人通常提供一套解讀方法,於是原本性格粗豪的Bonnie要被改造成「港女」,於是鄧小巧可以亮相舞台,但走到最後的,還是嬌小玲瓏的林欣彤與靚仔牙醫許廷鏗。

過去十年,真人騷在全球各地捲起過不同浪潮。文化工業高投資、高風險,老闆熱中計數、重視方程式,於是各大小電視台照單執藥,各類型真人騷排隊登場。有論者甚至認為,真人騷已經不止是一種節目類型,而是獨立成當代創意工業重要一環。可是在香港,真人騷卻依然異常罕見——連同《求》,這些年來電視台製作的真人騷,可能還是十隻手指數得晒。


暴露鏡頭下的戀情

香港少真人騷,箇中原因多不勝數——市場細小、民風保守、創意凋零……但可以肯定的是,香港人其實相當熱愛這種騷——不然不會每次有新節目登場,準會成為全城焦點。電視台少搞真人騷,但港人從來不缺類似娛樂——這星期陳豪、陳茵媺共諧連理,全港市民一同直擊,齊聲祝福(兩人婚照換來20萬個likes)。香港人唱K的飲歌向來都是李蕙敏的《你沒有好結果》,而不是葉倩文的《祝福》,但這一次卻萬眾一心,祝福當人情,我看不慣。

香港人愛看真人騷,而雙陳由相戀(「會考慮追陳茵媺」)到結婚(「She is my queen!」),由訂情(在寓所互相餵飯)到訂婚(陳豪選購豪宅),都有狗仔隊相伴見證,宛如一場真人騷,在全港市民眼皮底下長年上演。甚至乎他倆也(表面上)不抗拒做這場騷——被偷拍,陳茵媺沒半句抱怨;被不停追問婚訊,陳豪只是在三分鐘內重複了七次「有好消息我會公布」(咦?)。這場騷,主角大方,情節透明,港人自然愛看。

港人為雙陳結婚而亢奮,除了因為我們愛看真人騷,更因為這場騷無可挑剔。一對璧人,氣質登對(Cappuccino對「Merci a tous」)、外形相襯(俊男美女)、門當戶對(都來自中產家庭,曾移居外地),儼如童書中的王子公主,廣大觀眾自然看得舒服。香港人喜歡真人表演,因為它反映現實,更因為這些「現實」合乎美學,順從常理——男女分明、正邪對立、門當戶對。假如那個真人騷的「真實」有違倫常,跟常識不符,香港觀眾自會身體不適,集體變臉,齊聲責打。這個星期,被大眾唾棄的「真人」,是周一至周五每逢晚上十點半現身小箱子的「綠妖」KarlHui。


有祝福必有咒罵

最近幾天,網民熱論穿上綠色短裙、紮髻、夾腿而坐的Karl究竟是男是女、是人是妖?媒體大肆搜挖歷史文獻,剖析「成妖之路」。我自命清高,這種鬼神之說,本來不屑回答,但作為香港人,我熱愛看真人騷,而眼前這個人民公敵,其實是比《求》更真實的真人騷。因為三大原因,我對這個騷有好感﹕

(一)它有真人。他一夜成名,被全城鬧爆,卻繼續忠於自我,接受媒體訪問談笑風生,甚至自嘲「綠魔」,與眾同樂。你可以說他博出位,但我看見的是一個,不為社會主流所接受的邊緣人如何懶理世俗目光,堅持做自己。

(二)它容許灰色。查看網上留言,不難發現恥笑Karl者邏輯相近——他穿裙紮髻,動靜妖嬈→應該是女生→男生?→那他一定是gay的!性別、性取向、行為舉止……這些概念,在大眾心目中緊扣相連。但現實呢?Karl的存在,正好告訴普羅大眾,男女之間,不是實線,而是虛線;舉止女性化,不代表就是同性戀。在性別的題目上,從來不是非黑即白,還有一大片土地,主流忽視,大眾少理,是為灰色地帶。

(三)它鼓勵多元。電視台的「求愛真人騷」,看似挑撥意識,抵制定型,但最後結果,通常只是樹立了「港男」、「港女」兩塊鐵板。Karl的出現,以及相關討論正好帶出一點﹕為什麼要學做男人?為什麼做男人要夠氣概、要有紳士風度、要領導他人?既然眼前這個「專家」可以「第三性」的身分活得自在,為何我仍要偏執堅持二元,照他人目光,做個好男人?


我們看不慣「無添加」?

說到底,觀眾鬧爆「綠妖」,只是無法接受現實生活中,真箇有這樣的一個人。假的,如蘇基、朱豔強,大眾仍會笑得開懷,但Karl的「真實」,卻真正顛覆了平民百姓對性別的想像。文化論者會說,這是一種politics of the weak,但我們更不應忽略,這個被「妖化」的男生,對一切惡意批評笑而不語,甚至玩得更盡更放更妖,為的不是要抗拒什麼論述,鏡頭前後的他,不過是做一個最真實的自己。「綠妖」,原是一個比真人騷更真實的真人騷。

真人騷應該講「無添加」的殘酷現實,還是經過修飾的美麗現實?香港人深愛真人騷,但實質討厭真人。我們看騷,不過期望眼前出現的,是一張張晶瑩剔透的假面。

讓我們繼續咒罵綠妖,祝福雙陳,請金童玉女來繼續為我們示範美好無瑕的真實人生。


刊於2013-06-16明報星期日生活.果欄

Monday, June 10, 2013

簿

我喜歡簿,更喜歡「開簿」。小時候總愛在文具店買來一本又一本的記事簿,然後為每個科目各開一本:紅色的是中文,黃色的是常識……中學時代情況依舊,但同樣地大部分簿只是寫了兩三頁,就被擱在一旁。每逢學年之初,執拾舊物,發現那為數甚多的簿,很頭痛——丟的話,捨不得;繼續用的話,又想開新的,舊的寫不得。結果愈積,愈多。現在回想,我幾乎沒有完整地用完一本簿,正如我從未試過完全用完一塊擦膠(總是在它還剩半條命的時候,不小心彈丟了)。

開始工作之後,情況依舊。甚至乎因為懶,要記事的時候,連簿也不用,信手拈來,幾張廢紙,幾處空白,轉身就寫。一張張廢紙在書桌上飄散,分解,最後不知所蹤。

離開第一份工作以後,我要去芬蘭採訪。到外地採訪,當然要做足準備,記事簿必不可少。於是又不知從何處,找來一本 Moleskine 的黑色硬皮記事簿,是當年某次出席媒體活動時的贈品,封面刻著一棵樹的圖案,是該品牌的標誌。

結果這本硬皮簿跟我到過芬蘭採訪,留下不同國籍旅人的筆跡;搞過自己的新書分享會;記下過6,842次暗戀對象的名字;開過1,368個大小不同但多數無聊的會(以及28,769個開會期間無聊亂寫的中英文字);教過不同的(麻煩/可愛)中學生;記錄過近一百個陌生平凡人的生平故事;搞過一次summer camp;查過許多章聖經;記錄過392個好玩但最後未實行的brainstorming projects;寫過33檔《果欄》的雛型……這本黑色硬皮小簿簿,記錄的,原是我這兩年來新生活的所有細碎。

結果這兩天,它終於被寫滿了。竟然能夠將一件瑣事堅持到最後,很滿足。

現在還會用記事簿的人,很少很少,已經被視為老式人了。但用紙用筆記下的每一點墨水,並其延伸的記憶、感情,肯定是Smartphone、Tablet難以取代的。

我是老式人,but I'm proud of that.

Sunday, June 09, 2013

怎樣的時代 怎樣的眾聲喧嘩

6月1日晚,網誌平台Xanga宣布經營不善,急需轉型,7月15日之前若然未能籌足六萬美元經費,網站就會從此消失。在如常喧囂的facebook上瞥見這宗消息,我扼腕,嘆息。


那一夜,因為這宗消息,同代人嘆息連連,網上迴響處處。有人打鑼打鼓,呼籲「籌錢救Xanga」;有人急忙備份,保存青春尾巴;有人重回舊地,留下片言隻語……群情洶湧,因為這個平台,確曾是一代人的共同記憶——零零年代中期,好些中學生扔棄日記簿,開始寫網上日記,有時嘲弄同學,有時諷刺老師,樂不可支。後來熱潮擴張,青春少艾一邊寫自己的生活瑣事,一邊透過訂閱功能,查看朋友們的日記,留言回應……一個個社群,就此形成。

Xanga的快樂時代

後來的故事,眾所周知。零零年代後期,facebook興起,人人試玩,個個雀躍。比起Xanga,它更加好玩(社群擴大),更加好看(多圖少字),更加表現自我(有個人profile),於是你我辦好手續,集體移民,將facebook列為(人生)首頁,Xanga打入冷宮,視之為時移世易下的(又一件)淘汰品。

Xanga的衰落,絕非個別例子。這些年來,隨着社群分散、社交平台興起,類似的網誌平台,通通奄奄一息。留守的blogger,不是喃喃自語,就是要依賴新平台生存,再不然就是減少長篇大論,學習新規則,反應夠快,言論夠狠,圖夠精彩,藉此吸引目光,留住觀眾。媒體大師Marshall McLuhan說,不同媒體會孕育不同的信息內容,而不同的信息又會反過來模塑媒介使用者——這兩年我接觸的中學生,見圖興奮(最愛動畫),讀字頭痕(漫畫也太多字);他們堅持未閱讀先下定論,認同抒發個人觀感比傳統考試更加艱難……不同媒體平台的流行,孕育了不同種類的人,也模塑了不同的溝通方式。

「Xanga執笠,以後哪裏講心底話?」這個年頭,仍然留守故地的人,只屬少數(現時答應捐款的竟不足200人)。

他們堅持,除了因為那時代、那平台,值得依戀,更因為facebook以及這世代流行的溝通方式,至少有三大缺點,不得不防:一、唯我獨尊:新平台上,人人以「我」行先,少理他人;自己認同的觀點,盡情分享,大肆宣講;異議聲音,掩面不看,私自隱藏,結果個個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,人人堅持自己信仰的,便是真理。二、流於表面。新媒體信息流動速度快,是以長篇大論要避免,泛泛而談就最好。朋友以Like代替回應,以「唔好唔開心」代替仔細問候。新媒體世界,範圍甚廣,但層次極薄。三、長期斜視。這代人指頭動得愈來愈快,眼球長期跟不上,於是人人抄捷徑,見點不見線,見圖不見字,以訛傳訛的誤會,比比皆是。

facebook的噪音年代

可是你我明瞭,時代在變,平台在轉。要在網絡生存,只得被迫貪新忘舊,善用新玩意,摸索規則,掌握人情,然後繼續發聲,眾聲喧嘩。

這個星期,網上平台非常喧嘩。六四當晚,全身濕透,回到家中,發現網上討論沸沸揚揚——主張「罷去維園」的陳雲在facebook擱下狠話:「今年大雨淋邪神,出年五雷劈祭壇」,知識分子嘩然,群起反擊;翌日胡恩威又談低俗:「六四之後香港沉淪;自甘墮落;文化低俗化;社會運動吹水化」,這次輪到社運老將岑建勳回應:「我看不起你們的高尚」;兩日後李旺陽被殺一周年,陳雲再在facebook狠批左翼分子的悼念舉動:「你與李旺陽好親?」類似爭論,這一兩年在網上從不間斷,但這一次主流媒體加入戰團,詳細報道(甚至在頭版報章、電視新聞、時事節目出現),令爭論氣氛更加熾烈。

一直以來,香港的知識分子、文化人意見不合,互相開火,時有所聞。有人會在城市論壇扭作一團,互吐口水,比拼大聲;有人在主流媒體你言我語,鋪陳論點,互相攻伐。近年玩法,改為在facebook擱下狠話,或指桑罵槐,或明刀明槍;好事之徒cap圖作證,火速流傳,然後兩方繼續在各自山頭互相發功,隔空較勁。新時代,新平台,新的(鬧交)玩法。

唯我獨尊.流於表面.長期斜視


我跟許多香港人一樣,喜歡高聲討論(又名吵架),更喜歡袖手旁觀,看人吵架。然而最近這種由新媒體發起的討論(吵架)方式,卻是氣氛有餘,意義欠奉,因為新平台建構的空間,以至其引伸的討論,往往有三大缺點,不可不察:

一、唯我獨尊。網上世界,山頭雲集。盤踞不同山頭的意見領袖,各有讀者,各自發功。接着讀者們和應、支持,將信息在相關社群內輾轉相傳,最終山頭盟主自以為世界中心。各意見領袖當然有就別人異見發表立場,但相關言論結果往往又只在圈子內打轉,於是「自治派」以為鄧小樺嘲弄港人「民智未開」,「左膠」又以為陳雲呼籲港人別理六四。各方高人,聲大夾惡,卻活在平行線上,甚少交疊。

二、流於表面。於同一件事情,同一個人即使立場堅定,也可有不同說法。意見領袖發表偉論,同樣基於兩種論述,一種發自情緒,為搶眼球,率性而行;一種思前想後,盤點總結,有理有據。要在新媒體平台生存,就要快、狠、準,於是意見領袖們的情感論述被放到最大,理性論述卻被擱在一旁。隔岸觀火的網民固然會抄捷徑,將「精華」反覆傳誦;主流傳媒同樣有市場考慮,要將故事講得易明,於是照樣將意見領袖們的長篇大論,大幅濃縮,甚至置之不理。

三、長期斜視。這種網上意氣之爭,信息理據來去迅速,於是人人慣性斜視,見論點不見論據,見惡搞圖不見論說文字。甚至連參與論戰的意見領袖,同樣執着小處,懶理全局,弄得稻草人四處,亂箭滿天飛。這場球賽,場面熱鬧,戰勢緊湊;球員、領隊汗如雨下,左右狂奔,但激戰連場,球員跟觀眾最終才發現,原來皮球還在場外,原封不動。

當然時代在變,平台在轉。這不是說,各大網上高手應該回歸基本,拿起紙筆,飛鴿筆戰,又甚至握手擁抱,言歸於好。不同媒體孕育不同形式的討論,新媒體既然信息雜亂,社群四散,只許閃光,不容長期曝光,那主流媒體更應把好關卡,構建平台,將各門論述,完整呈現;將各意見領袖拉到前台,互探虛實,互吐口水。

香港人向來聒噪多話,我們不介意眾聲喧嘩,但介意喧嘩過後,只剩噪音。


刊於2013-06-09明報星期日生活.果欄

Wednesday, June 05, 2013

雨夜

因為這場雨,再次發現這城還有許多美麗的風景。


站在積水的球場中央,承著暴雨的嘩啦嘩啦的無情猛打,有小部分人熬不住,先離開,其餘大部分人跟那壞掉的音響一樣默不作聲,撐著傘,低著頭。雨繼續下,於是開始有人自發喊口號,群眾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嚮應;有人哼起自由花,將「無論雨怎麼打,自由還是會開花」反覆誦唱;有人撐傘為陌生人擋雨,最後彼此都濕透;有人彎腰舉手,拼命守護風雨中那點微弱燭光。此情此景,教人憶起去年九月在政總那一個晚上,一樣不可思議——這就是香港。

不可思議,在於自發。你以為這些人是因為被暪騙、受煽動,所以出來嗎?我們用行動證明,做這些事的出發點,從來都是自己的良心。

所以音響壞掉了也沒有什麼不好,反正我們入場,都只是為了找個地方,默默悼念北方廣場上的一眾英魂。當然是的,我們步進維園,也是為了存在,為了計數,為了造勢——因為唯有如此,我們才能讓遠遠在北方舉目張望的逞兇者知道,還有這麼的一群傻瓜,恁地堅持,不願忘記。

無論言論如何打壓,不管怎樣風吹雨打,我們仍然留在原地,為的,只是用最卑微的姿勢,守護記憶,直至最後一人。

Sunday, June 02, 2013

我要換電視



我家那台電視機,有十多年歷史。它缺點多多﹕身形龐大(典型大牛龜款)、面目模糊(畫面長期低清)、感情專一(多年只播「第一台」),然而多年來我和家人一直不離不棄,每晚與它四目交投,促膝詳談,風雨同路。不過大牛龜近日健康轉壞,家人開始萌生換電視機的念頭。結果走進電器舖,站在大屏幕前,我媽高呼﹕「好清!好靚!好睇!」於是一家人萬眾一心,決定換電視。

萬眾期待 新電視台新劇集

這兩星期,有關免費電視牌照,烽煙四起。無線準備就增發電視牌照的司法覆核申請裁決,提出上訴,有線主席吳天海批評此舉儼如「拉布」。另一邊廂,各大傳媒流傳政府內部對發牌的態度﹕行政會議傾向發出一至兩個牌照,並即將對外公布。消息一出,論者紛紛分析,三大跑手(有線、now、港視)之中哪個最有把握「跑出」。判決未見,王維基率先發難,挾民意以令政府:在網上呼籲「請Like我們」,結果一日之內,換來三萬讚好,留言近千。與此同時,新電視台一連幾天將劇集首集片段上載,網民引頸以待,紛紛讚好。這刻萬眾一心想換電視的,除了我的家人,還有一眾香港觀眾。

一直以來,香港人愛看電視,更愛講電視。這幾天,因為新電視台的劇集面世,我發現網上許多擅於講電視的專家——有人評演技(「廖啟智好戲!周俊偉麻麻!」);有人談燈光(「略嫌太暗,但比起TVB的已很不錯」);有人論手法(「有景深,富電影感!」),還有人仔細觀察,擅捉錯處(黃日華那支是玩具槍!」)……香港觀眾厲害,因為他們能將文化研究大師John Fiske口中電視節目的「符碼」,無論是最實在的對白、表情、衣著,還是燈光、取景、剪接、配樂等「表現手法」,以「技術流」的方式,活剝生吞,徹底解構,最後得出「好清、好靚、好睇!」三大感想。

對於大眾專家的意見,我點頭。就那幾分鐘片段所見,新電視台的劇集確實好睇:它畫面高清(甚至看得見鮑起靜的毛孔)、情節破格(用意識殺人),既像欣賞指數長期高企的港台劇集,又有美式電視劇的電影感。早前資深電視人劉定堅撰文批評,王維基斥巨資買新器材卻沿用無幕後班底,是「必死無疑」。從新劇片段所見,這指摘似乎不攻自破——起碼對普羅大眾而言,新電視台確實比以往「好睇」。


無線:假、大、空

不過「好睇」也不代表什麼。為了一洗頹風,展示業界「大牛龜」的身分,無線最近搶來世界盃播映權,更召集全台藝員,紅男綠女,穿上跟「家是香港」活動同款的Polo恤,在鏡頭前玩人海、嗌口號,宣傳造勢,總之要做到「好好睇睇」。這個「2014無線世界盃」廣告,近日不停播放,場面盛大,但我不停掩面。掩面,因為它印證了一件小事:無線之所以被人唾棄,其實與其畫面「好唔好睇」,無甚關係。觀眾掩面,其實是因為電視台生產的節目,大部分都像這個廣告(以及「家是香港」)一樣:假、大、空。

換個角度說,新電視台要挽回老早關掉電視的港人歡心,除了要做到大眾專家口中的「好清、好靚、好睇!」,更要以無線的「假、大、空」為鑑,換上另一套「真、細、心」的嶄新思維:


「假大空」換上「真細心」

一、真。電視媒介之所以在香港社會發展歷史中扮演重要角色,全因它曾經願意,用真誠的態度,繪形繪聲地講香港人的故事。阿燦的懶散、陳積的市儈,之所以令人難忘,成為集體回憶,是因為他們源自生活,有根有據,甚至曾經敏銳地觸碰香港人的快樂與憂愁。這些年來,香港觀眾早已受夠了光線充足的「夜晚」、居所面積動輒上千呎的「窮困人家」、不慎跌倒互相凝望然後墮入愛河的「歡喜冤家」……新電視台要留往觀眾,一定要抓緊情緒、貼近生活。

二 、細。上世紀七十年代,電視媒介曾經意外地構建了本土意識,令港人安身立命,深愛本土。三十多年後,新電視台以「香港人的電視台」作口號,立場鮮明;拍竣的劇集當中,有《歲月樓情》、也有《來生不做香港人》,努力再講香港故事的意圖,也甚明顯。不過他們同樣要注意的是,時移世易,這個年頭要向觀眾,尤其是抗拒大論述的年輕一代,再講香港,必須放棄大包圍,改由「細眉細眼」入手。警察、律師、醫生、商家等成功人士的「大故事」,可免則免,我們更想聽的,是小人物(後生仔、老人家)的瑣碎事。以小見大,方是這年代講故事的上策。

三、心。傳播學者David Hesmondhalgh說,文化工業是高風險的工業,故此一眾企業每逢發掘了一條成功的生產方程式,定必將之大加複雜,反覆採用,又名「食老本」。無作為文化工業的「大牛龜」,早已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機制,將《獎門人》、《愛.回家》,又或「叻哥+曾志偉+譚校長」,改頭換面,不停生產,取悅觀眾。觀眾本來看得雀躍,但後來又發現花紙背後原來空無一物,看似有心的生產機器原來不過鐵板一塊,就開始嫌棄。新電視台必須引以為鑑,重拾工業初期的靈活運作,既建立制度,又要用心留意生產漏洞、觀眾所需。

未來日子,新電視台還會繼續將劇集片段上載,引人注目。我呼籲廣大電視迷,除了繼續做技術分析,為劇集的燈光、對白、景深逐一評分,更要靜下來沉思,這些作品是否講到我們的故事?當然,還有最重要的:究竟你有多渴望引進新的電視媒體,對抗傳統「大牛龜」的假、大、空?

祝香港人(以及我家),早日換新電視。


刊於2013-06-02明報星期日生活.果欄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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