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January 11, 2016

當無力感瀰漫

一個月前,特地去看獨立電影《十年》,其間全身發抖,冷汗狂流。完場後戲院大燈一亮,在場的觀眾們(包括我)竟然一反常態,呆坐原位,渾身乏力,動彈不得。歸家路上,回想戲院裏瀰漫的 那份恐懼與無力,我長呼一口氣,然後慶幸電影名為《十年》(而非《一年》)——世事沒錯愈發荒謬,但如片末銀幕上打出的四個大字所言:為時未晚。

誰知當下即十年。李波「被失蹤」的這個星期,香港隱現一股集體情緒。表面上一切如常:馬照跑、舞照跳、工照返;智力正常的人照舊為吳亮星的頭腦而憤慨、握拳、破口大罵;新舊媒體照舊把荒謬世情包裝成一個又一個瘋狂笑話。新一年連串不如意事擺在眼前,香港百姓與大眾媒體的反應看似一如以往:笑容苦澀,鼻孔冒煙,最後獻上(唔出得街的)四字真言。

但在表面的苦笑與怒氣以外,卻另有一層情緒似在擴散。這幾天,身邊不少朋友像剛看完《十年》的觀眾一樣,狂流冷汗,四肢乏力,然後有的查問護照事宜(「BNO 過期十幾年,仲有無得續?」),有的化身幽默大師(「事先聲明,我張回鄉證一早過期」)。同時,有向來樂觀(例如相信「為時未晚」)的老朋友這幾天連看「毛記」都笑不出;又有擅長棟篤笑的藝人(卓韻芝)收起嬉笑,呢喃「唔知點好」。這個香港,正常得來有點異常。

過去幾年,香港沒有四季,只有多事之秋,每隔幾天,就有人慨嘆「這香港好陌生」,甚至高呼「香港已死」。但這個星期,環顧茶餐廳與討論區,類似說法再不復見。顯然在不少人眼中,深秋已過,寒冬已至,於是大家戒掉慨嘆,索性跳到最終結論——「……」

這種「唔知點好」的情緒,是無力感。

大家反應何以異常?多少因為事件象徵香港價值(第一萬次)被踐踏甚至摧毁。更重要是,跟以往不同,如今危在旦夕的價值,不是民主、法治,而是基本自由。前兩者牽涉社會制度,概念繁複,要向平民百姓解釋民主普選與司法獨立之重要,素來並非易事;但自由呢?就連愛看《刀下留人》的四舅父、六姑姐,亦不願被消失、被囚禁。自由之可貴,一講就明。

香港百姓從來不是善類。幾十年來,無論對手是港英抑或特區政府,不管仇人來自泛民抑或建制,港人的嘴巴、中指均長期活躍,年中無休,大家亦絕少恐懼自己所作所為會換來任何後果。保守的藍絲長輩,更熱中以此告誡年輕一輩:「呢度不知幾好,班人日日鬧政府都無事啦!」「香港地一向無民主,有自由咪得囉!」某程度上,對自由的重視,乃香港百姓的集體共識——甚至跨越政治立場。
免於恐懼的自由悄然逝去

銅鑼灣書店事件反映的,卻是這種免於恐懼的自由已悄然逝去。自由不再,如今剩下來只有恐懼。過去幾天,港人恐懼的對象,不再是未來(或《十年》),而是現在;恐懼的內容,不再是抽象原則(如「公義已死」),而是實實在在的個人安危。李波的先例若開,所有生於斯的香港人(不論是否愛國),再沒人能免疫於恐懼——又有誰能保證自己的立場,永遠符合當權者的心意?

當然,香港人向來被嚇大。這些年來,大家絕對不乏與「恐懼」作戰的經歷,甚至乎,回溯社會歷史,香港百姓的共同恐懼,往往觸發出集體行動——以回歸後為例,因為恐懼廿三條滅聲,五十萬人穿起黑衣,走上街頭;因為恐懼子侄被洗腦,家長校友交叉雙臂,並肩集會;因為恐懼民主永遠不來,年輕人們撐起雨傘,佔領街頭……一直以來,為了對付「恐懼」,香港人付諸大小行動,小至聯署聲明、換頭像表態,大至遊行、示威、佔領、衝擊,從不間斷。

問題是,短暫而單純的恐懼並不可怕,但假若恐懼長期累積,甚或任由大眾做盡一切仍揮之不去,這股集體情緒自會轉化成無力感,在空氣中瀰漫。

近日很受注目的港台節目《我係乜乜乜》前兩集進行過一個經典行為心理學實驗:兩班人各被困於模擬監獄,桌上擺了積木,四周是刺耳的警報聲。第一組人很快發現,只要稍動腦筋,砌砌積木,噪音隨即消除。

於是他們很有衝勁地完成實驗。第二組人呢?實驗設定是,無論他們怎樣努力,警報都不會消失。結果最初他們很努力嘗試,但一次次嘗試落空後,他們逐一放棄,舉手投降。

第二組人身上名為 Learned Helplessness 的心理狀况,正呼應當下瀰漫全港的無力感。過去幾年,每有社會荒謬,有心人都用盡方法,扭轉逆境,阻止沉淪——在網上搞聯署(人人都簽過數十次)、開專頁(「幾十萬人反對乜乜乜」)、換頭像(如「黃絲帶」)、向通訊局投訴,以至在街頭靜坐、遊行,甚至佔領……可以做的,都做了。但旨在「表態」、「發聲」的這一切嘗試,基本上從未成功。

多少次,港人由「希望」變「失望」,再由「重燃希望」變「再次失望」……來來回回,反反覆覆,終於奠定了今天的集體無力感。如今,「香港已死」等吶喊變得蒼白,「我們都是李波」等口號顯得無力,「這是言論自由最黑暗一天」等警告更早成大眾常識。然後,香港人內心的顏色只餘三種:灰、灰、灰。

也於是,就算今天李波「以自己方式」被失蹤何其荒謬,大眾內心又何其恐懼,但香港人已經「無橋」。小部分人盡最後努力,用外語求救,又到領事館示威,以求國際關注;大部分人除了呆坐原位,全身發抖,冷汗狂流,已不知何再做什麼。

然後怎樣?再有遠見的政治學者都沒有答案。然而,心理學研究又警告我們,無力感仍不是盡頭。社會心理學家Robb Willer去年的研究發現一個有違常識的現象,百姓感覺愈無力,竟會愈支持現有的社會制度——即使該制度正是引致大眾集體無力的源頭。「當你不覺得自己能改變現狀的時候,將所有荒謬事情合理化,就成為你唯一可做的事。」Willer如是解釋。
仍信「為時未晚」

換言之,無力感愈來愈大,不問世事的「港豬」只會愈來愈多。今天我們笑阿叻是「港豬」代表,那誰能保證長此下去,自己不會變成「港豬」?我向來樂觀,相信「為時未晚」,但這幾天夜闌人靜時也不禁在想:假如再有「李波」消失,大家討論的恐怕不再是「怎樣續領BNO」,而是「移民哪裏比較好」。移民潮,或將於曾經熱情的年輕一輩間出現。

事到如今,最值得欣賞的大概是那些未被無力感戰勝,繼續不理成效,堅持「做啲嘢」的有心人。沒錯,此刻無論幹什麼根本都不會即時見效,但港式公義從不是必然見效的一條公式,而是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的一分蠻勁。

無力感繼續瀰漫,我們繼續街上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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