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April 04, 2016

當日出日落同步上演

今年四月一日,香港人很忙。對流行文化有點感覺的香港人,更忙。

這一天,有人整天哼唱哥哥的歌,慨嘆十三年前發生的天大玩笑;有人晚上聽明哥演唱,慶幸當下香港仍有堅持「唱之有物」的歌手。下班趕路的平民百姓中,有的堅信「在世間遮風擋雨有一種愛」,於是愛回家收看大結局;有的懶理大台,走入群眾,欣賞《十年》社區放映,為我城命運憂戚與共。深夜時分,有人緊盯熒幕,為亞視永恆不再而感慨(同時忍笑);也有人趁完熱鬧,連忙轉台,為ViuTV的預告片雙眼發光,摩拳擦掌。

借用杜汶澤的說法,這天上映的,無疑是一幕「日出、日落同時出現的奇景」。

「香港流行文化日薄西山」,這些年來,人人掛在口邊。說話的人,更通常附送幾點理據。第一,明星失蹤、大師不再。2003年以後,哥哥殞落,梅姐遠去,香港人失去最閃亮的兩顆巨星,剩下來的,有的被歲月催老,有的自行磨滅星光(例如與王晶為伍),加上此後娛樂工業再炮製不了巨星,自此每年四月一日大家哼着「誰能代替你地位」的時候,追悼痛惜的既是張國榮,又是「明星」的身影。


作風因循 價值守舊

另一理據是大台崩壞。流行文化經由大眾媒介協力傳播,但眾所周知,近年香港的大眾媒介作風因循,價值守舊,時常把屁股和腦袋交換位置。譬如每晚有百幾萬人準時收看的《愛.回家》,多年來堅守「成人版教育電視」的原則,致力維護正規,守住道統,跟咸豐年間的《真情》一樣(甚至較之更直白),務求令觀眾視「最寶貝的留在家中」為人生唯一教條。當然電視可以講家庭,但為何數百個小時亦只能容納一套價值、一種想像、一種話題?主宰意識,灌輸價值,是大台的威力(或遺害)。

作為大台,亞視的例子更嚇人。有的大台(如無綫)會作自我審查,任由傳統價值約束主宰,有的媒體(如亞視)更加在資本社會的操作原則下,永遠會被金錢的氣味牽着鼻子走。資本顏色決定媒介立場,老闆心情影響員工生計。亞視當日的淪落、今天的衰亡,正告誡全港市民﹕在大陸洪流渲染下,任何大台都有可能如亞視一樣,由魚樂無窮變成私家泳池,結果化成一潭死水。屬於香港人的集體回憶,可以忽爾熄機,從此靜如深海。

明星怵然消逝,大台作繭自綁,媒介染紅淪落……流行文化日落黃昏之說,明顯不是危言聳聽。但問題是日落以後,又該怎樣走下去?觀眾們應該從此割蓆,順道挖眼?創作人應該再造明星,重建大台?四月一日,太陽下山,然後我們似乎看到新的可能。

當晚《十年》進行社區放映。電影題材敏感,上畫時雖迴響巨大,票房報捷,但落畫以要繼續發揮影響力,靠的就不能再是大眾媒介。於是幕後團隊選擇了「公民社會」四個大字,先走入院校播放,後聯絡各式各樣的民間團體——教會、社區組織、小店、劇團、傘後組織,在社區遍地開花。一夜之間,天橋底、教會禮堂和工廈天台,全部換上銀幕,同步直播。搞社區放映需要發電機,但發電機要錢,怎麼辦?不少公民團體又沿用近年流行的眾籌模式,高舉「隨緣樂助」招牌,讓平民百姓自行掏錢,搭建社區大台。

這無疑是新的可能、新的想像。以往香港人要享受流行娛樂,誓必先看大台面色。這邊廂,劇集大結局乃城中大事,港姐選美足以令全港停頓,但與此同時,無綫播放千年如一日的《愛回家》式膠劇,市民大眾一樣被迫照單全收,面不改容。如今,《十年》放映盛况告訴我們,觀眾的選擇其實不限於「轉不轉台」,還可以遠離客廳,繞過大眾媒介,走入公民社會,連結社區,聚集群眾,重新搭台。

周五晚上,各間「社區戲院」的觀眾,之所以願意擠在石屎地上觀影,甚至連坐在喇叭旁、屏幕後,都在所不惜,為的顯然不單是一齣《十年》,而是對社區對娛樂的一次重新想像。

在流行文化日落日出之間,觀眾需要重新想像,跳出框架,藝人也要思考自身,摸索出路。就在幾千人分散各區為《十年》全神貫注之時,黃耀明於旺角舞台上現身演出。兩年前明哥在紅館開騷,我也在場。兩年後世界大變,而明哥不變,結果他離開唱片公司,遠離主流,也告別大台。這一夜,他在容納二千觀眾的麥花臣場館,重新出發。

演唱會以「美麗的呼聲」為名,表面訴說亞視故事,重唱麗的金曲,實質卻一如(明哥、達明一派、人山人海的)以往,影像狂舞,符號亂墮。作為觀眾,必須做好心理準備,這不僅是《Sunday靚聲王》式的懷舊金曲之夜。若要聽出弦外之音,既要傾聽流聲,細嚼歌詞,又要定睛熒幕,解構符號。

流行明星逐漸與社會脫軌,已是老生常談。但是夜黃耀明卻示範如何以流行文化與百姓同呼同吸﹕正氣凜然的《大丈夫》,與熒幕上警暴受害人影像同步出現,對比強烈;梁振英、林鄭等建制高官的拭淚場面,配上《鱷魚淚》,「什麼意義什麼意義」歌詞,化成對政壇大鱷的控訴;還有唱《浴血太平山》時投映的「雞蛋撼高牆」意象,以及《大內群英》的魚缸染紅場面……「要勇氣來做決定」的是誰?「道道刀光見暴戾」的又是誰?全場觀眾莫不心領神會。

老實回望 重構經典

黃耀明也告訴當下觀眾,如何應對流行文化的黑夜。面對亞視告終、時代終結,他拒絕單純抽水恥笑,反而帶觀眾老實回望,重構經典。就如同香港流行文化無數歷史碎片,亞視不是毫無價值的泥頭,而是曾經炮製經典,孕育明星(如張國榮),以至大師(如黎小田)的珍貴土壤。

我們今天認定香港明星沒落,大師失蹤,但對埋藏於昨日歷史的明星與大師,我們又認識多少?於日落與日出之間,流行文化既要如《十年》團隊般,想像將來,刻劃前路,也要學效明哥,繼承歷史,汲取教訓,唱之有物,獨立前行。對,流行文化「應該都要獨立」。

四月一日香港人很忙。唯望這是日落,亦是日出。黑夜過後,太陽升起,對流行文化有感覺的香港人,繼續有感覺,繼續忙下去。

(原文載於2016年4月3日《明報》副刊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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